港水粼粼,几度更迭,亲海之城总是让人心向往。雨的味道是大家对这里的集体记忆,但是这个小地方里,其实还混杂着许多气味,是这座港口曾经熙熙攘攘配查信,带来各种新奇事物与异国风土的证明。
在早年航行贸易发达的时代,基隆一直是这座岛屿最先接触外来文化的地方,最早有西班牙人在和平岛,后来荷兰人与日本人接踵而至,战后更迎来了一批中国移民。直到今日,东南亚新住民也在这里出现,他们从这里进出,带走或留下身上的一部分,都使得这座城市拥有更复杂多元的容貌。
「民以食为天」是大家至今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无论吃好、吃饱还是吃巧,随着不同风土、文化与时代背景的影响,饮食的习惯开始在世界各地诞生、变化,甚至融合,桌上佳肴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段段历史的缩影。
铁锅在大火上快炒,加入一匙沙茶一匙咖喱拌匀,佐以牛肉、芥菜,最后,放入乌龙面吸收汤汁,一道在地独有的沙茶咖喱炒面诞生。直到我大学出去外地念书之前,都很天真的以为这是一道放眼各地的皆有的家常菜肴。过了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基隆独有的味道,是如此的难得。沙茶与咖喱的结合,或许能称得上是那个年代的创意料理,但他们的相遇绝对不是巧合。
展开剩余82%沙茶与咖喱远渡而来的相遇
来自汕头的沙茶其实源自于东南亚的沙嗲(satay),而我们熟悉的「沙茶」这个称号,就是潮州话或闽南话中近似「沙嗲」的发音。早年大批赴南洋经商打拼的广东潮汕人将甜辣且花生味重的沙嗲酱带回家乡,以油炒方式延长保存期限,并且减少酱料中的花生比例,加入虾米、鳊鱼等家乡海味,混合五香、果粉、姜黄、陈皮等中药后,便成为了我们现在认识的沙茶酱原型,浓郁的味道恰好盖过牛肉的腥味,久而久之,沙茶和牛肉的组合,便被潮汕人视为绝配,逐渐成为当地著名的特色美食。
依港而生的基隆从清末刘铭传伊始建港规划,在日治时代五期的筑港工程中终完成现代化港口,船只往来日夜不断,奠定往后半世纪的风光繁华,发迹自印度的咖喱,也随着明治维新后日人接纳西化的社会风气,一起漂洋过海来到基隆落地生根。
由多种香料混制料理而成的咖喱,在基隆城里多元并存且四处可见:不管是庙口的台式咖喱饭、七堵的汤咖喱面,或是港边辛辣香气十足的炒咖喱面,每种皆有着自己独树一格的风味,想要了解他们的来历,那必须从二战后说起。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国民政府派员来台处理接收事宜,潮汕地区本就是蔗糖产地,因此不少潮汕人士就奉命接收日本时期留下的制糖会社。他们在基隆上岸定居或南移配查信,落脚之后卖起家乡味,沙茶自此开始在岛屿发扬飘香;而留在港口附近的汕头人,则在沙茶炒面里加上跑船带回来的南洋咖喱,登愣!如今饕客口中,赞不绝口的独特基隆味「沙茶咖喱炒面」就此诞生。
流浪到盡頭的滋味
流浪頭的範圍大約是現今中山三路、復旦路、中華路一帶,傳說這個名字,是那些隨著國民政府遷台的老兵們,因無依無靠在港邊暫居,對外自嘲而得名。不過,對於此地的名稱由來,更為可信的說法,是因為過去內木山開採煤炭時,會利用吊繩纜車將礦石送至此,因此,這裡便被稱為「流頭」(li-lng-thu),而台語「流」與「流浪」同音,才會訛傳為大家俗稱的「流浪頭」,雖說前者的地名由來只是個傳說,不過想想,這個美麗的錯誤,其實也帶著一股滄桑的美感呢!
小時候每到了補習前的時間,我都會在這一帶尋覓晚餐。復旦路上四五間賣著沙茶咖哩的店面各有風味,對於沙茶咖哩的喜愛,或許也是當時養成的,直到現在,即使已經不再需要為升學煩惱,卻仍會為了這一味奔走一趟。
在这当中,又以靠近复兴隧道的「广东汕头牛肉店」最为有名,已经开业半世纪的老字号名店,在假日时间往往都一位难求。第一代创始人林广省老板,正是道地的汕头人,在二战结束后,随部队来到基隆,退伍后便摆摊卖起家乡味。铁锅与大勺的磕碰声,随着大火拌炒后的阵阵香气一起袭来,最经典的炒牛肉面是沙茶咖喱调味的招牌,汆烫过的乌龙面软而不烂,吸饱沙茶与咖喱融合的橙黄色泽,在满盘香辣浓郁里,微苦的芥蓝菜一如出淤泥地格外清甜,配着乌龙面大口吸进嘴里,顺道解解重口味的油腻。
若有三五好友相聚同游,点上几盘清面、热炒三鲜、牛肚,再叫上一碗清炖牛肉汤,同样沙茶咖喱一蘸,流浪头的滋味马上盈满唇齿之间。在基隆临港线停用前,复旦路边还有火车会经过店门口,然而铁路公路并行的画面在轨道拆除后便成绝响。然而流浪头的滋味不仅如此,那些沉默走入店内寻位,桌上有几杯小酌,甫下工的码头工人们,更是藏在这道复合口味中最深刻的体悟。
港口西岸与码头工人
以基隆港为中心东西各分为两岸,东岸多聚集观光人潮和名胜景点,西岸则相对为生活居所以及码头作业。战后初期各地开始慢慢修复,基隆港接上全球化浪潮后货物吞吐量开始上升,码头内的人力需求增加,家中生计扣合码头荣景的想像吸引不少年轻人,于是从外地移入一大批进入港口打拼的「苦力」。
早期船运货物都是散装,停泊后依据不同性质以麻袋或木箱分装,用机具吊上陆路后再人工搬运装卸进出仓库,而劳力负重庞大之下,重口味的咸食就成了给码头工人在休息下工时能摄取大量盐分及电解质补充体力的来源。
1960年代末全球兴起大货柜船的物流模式,以规模降低成本,基隆港开始有了装卸货柜的桥式起重机与运输货柜的货柜车,以机器代替人工的运作模式使人力需求与工作量大幅减少,然而国家政策并未因此改变,仍然提供优渥薪资与终身聘用等等保障,于是工作量减少且薪资未调低的码头工人们,就随着港口极盛时代享受着能随心所欲的光辉岁月。那是我还来不及参与到的纸醉金迷,是老一辈基隆人不断怀念的繁华景象,更是所有在港边日夜不间歇的工人们曾经滚动出来的世界。
十几年后新自由主义浪潮席卷台湾,以自由竞争代替国家管控的措施,被极力推动,因此国家开始进行港口的栈埠民营化,原本由工会承揽的业务,也开始全面交由民营公司经营。在没有任何预告与应变的情况下,工人们突然必须只身面对经济失落与社交崩塌,许多拥有装卸技术训练,却无法踏进民营公司的工人们,只能在码头外寻求技术门槛低的工作,最终彻底与码头群体断裂,至此,边上日夜的喧闹全部寂静,天地巨变仅仅一夕之间,人与港的荣光皆不复存在。「以前是船在等码头,现在是码头在等船。」一语便道尽了繁华凋零。
沙茶是生活,咖喱是日常
少了商船停泊的港口改以观光邮轮接续人潮,试图翻转已然沉寂的繁华。此后东岸的发展日益增长,例如知名的和平岛、潮境公园假日总是车水马龙,而西岸却仍旧寂静。坐落山上的筑港纪念碑、筑港出张所以及路边往来的货柜车、码头内偶尔启动的桥式起重机,都是基隆港曾蓬勃辉煌的足迹,来自地景转变的巨大轰鸣,盖过了噤声的人事物,随着过往一起沉进港底不见天日。
来自异乡的沙茶与咖喱融合出的独特滋味,早已是基隆人记忆里的家乡味。大街小巷里的冷摊热店,菜单上常有单单写着炒面炒饭,却在送上桌时才发现掺了沙茶或咖喱,它们相依的存在,就像嵌入此城生活日常一般,再稀松平凡不过。即使每间各有独到比例,各有拥护支持,但在记忆中抹不去的乡愁,总让在外游子念兹在兹。阴雨绵绵的海港,一年有泰半的时间都在湿冷灰暗中涨退,咖喱与沙茶的香辣口感,也正好能祛除素日所有的湿寒气息。
沙茶咖喱在港边飘香一甲子,或许正是基隆兴衰的见证之一,从掳获码头工人脾胃到观光名闻遐迩相报配查信,铁勺已经传至第三代手中,大锅中仍旧不停歇的是同款气味。美食背后往往蕴藏着历史脉络于其中,如今点上一盘沙茶咖喱炒面,吃得是多元文化的韵味,是港口人生的转折,更是基隆的发展小小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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